寻找内在的归属
   我们不仅仅是世界的消费者。以自己的行为,我们也决定世界的走向。
寻找归属,回乡种地


  “什么?你一个读过大学的人竟然想回老家种地!这不是丢我们的脸吗?”父亲拍案而起,大怒道。   对于他的态度,我早有预料,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与他冲突一场。毕业这些年在城市里打工的痛苦经历感受,我不能忘怀。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专生,学校除了给一纸文凭之外,并没有教会我任何技能,所以一步入社会,立刻感到一无所能的自卑感。我的性格从小就内向胆怯自卑,习惯于在书本的世界获得安慰,但过度沉湎于书本又令我过多地活在想象的世界,而在现实中就更加感到无力。

  刚毕业时,有苏州的某个公司来学校招聘,我去面试被录取了。这个公司不大,几百员工,去的人都从一线员工做起,经验丰富、能力突出的人就会慢慢升为工序骨干、工段长等。在生产部里,每个人所负责的事都有记录,成品出了差错可以详细追究到个人,因此,我感到压力巨大。每天都在工厂的日光灯下做事,我感到自己像缺少了阳光的植物,精神恍惚。而且,工厂的环境中常常有丙酮的气味,这是经常要用到的一种溶液,微毒性,能通过呼吸和皮肤进入体内,我们这些刚去的人闻多了脸上就常出现一种苍白感,而他们在里边呆了一年以上的人却已经适应。每一天我都在压抑郁闷中度过,这样一直熬了三个月后辞职。

  辞职之后又不知何去何从,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直迷茫,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天赋才能,不知道自己该从哪个方向去努力,而且由于胆怯自卑感,我对任何城市里的高一级的工作都没有信心。之后的我又去别的工厂里呆过,做过流水线上的活,但是那种永无休止的单调与枯燥令我感到绝望,于是四个月后我又辞职。后来又做过印刷厂文印店的打字员,可是成天对着电脑使我感觉我的身体感官逐渐退化,变得越来越虚弱。那时我强烈地渴望在山野中奔跑劳动,经历大自然的风吹日晒。在这个阶段里,我保持着阅读的习惯,从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中了解到我的恐惧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恐惧,而是这个社会大多数人内心里都有的恐惧,个体因为感到无法把握这个不断变化的强大的世界而感到孤立无援和渺小无力,于是通过臣服于金钱与物质来获取安全感,通过消费来平衡内心无创造力的感觉。

  有时候,在一种迷茫与渺小无力的感觉下,我也想象能加入某个团体,让集体的力量代替我自己的选择,这样我就不必承担自由的重担。有时候也会想象自杀的感觉,当然只是想象而已,大多数人都想过的。我们的教育没有循序渐进地培养我们创造生活的能力,于是突然从学校进入社会的我们心理就像刚刚脱离母亲襁褓的婴儿一样脆弱,各种恐惧和压力压迫着我们,不断逼迫我们改变,逼迫我们适应,但却是以牺牲我们的本真天性为代价。

  我想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才是人真正该过的生活。

  有一天我接触到梭罗的《瓦尔登湖》,立刻感到一种振奋的感觉,这本书像命运一样及时给了我指引,明确了我的方向——我要回到农村去,靠老实的种地来养活自己,同时把闲暇用在追求精神生活。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父母,于是便有了父亲的大怒。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有这种想法。我早知道父母会反对的,尤其是要面子的父亲,或许正是中国人的面子攀比心理,使得许多本愿意呆在农村的人很难再呆在农村。但是,我也早已铁了心要顽固地坚持决定,哪怕会遭遇打骂,会与父母暂时的决裂。我知道父亲的痛苦与愤怒在于他对我抱的期待太高,一时无法接受这落差,可是他迟早要了解他的儿子并不是属于他支配的。我了解的真理是,在难以挽回的事实之下,父母最终还是会接受孩子的选择,在另一种距离与标准之下与孩子维系感情。传统的儒家教育认为完全地顺从父母就是孝,造成了无数的家长专制和孩子的愚蠢服从,而道家思想则认为“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可见中国最好的教育理念在道家思想里。如果我们只知道顺从父母,那么即使在心理上得到一个“孝”的名声,但由于所选择的违背了自己的天性喜好,则必造成我们自己不快乐的人生,我们的潜意识中就压抑着一股对父母的敌意,这层敌意就使我们无法用最真诚的心去爱父母,从真理的角度来说,这才是不孝。

  情况如我所料,在我坚持了一段时间后,父亲见无法扭转我的念头,最终改由了半支持的态度。他们笑称,我吃过苦头之后必会回头的。于是我一个人回到农村的房子。由于从小没干过农活,我知道需要慢慢适应一段时间。我看村子的人做些什么农活,我也做些什么农活。他们种菜,我也种菜;他们翻地,我也翻地;他们播种,我也播种。当然,我的熟练度差太多,效率比较低。但是由于我做的面积并不大,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慢慢来。比如翻两亩地,别人可能用十天,而我却用个把月来翻。我并不着急,我不希望自己由于过度劳动而造成对劳动的恐惧,所以我按照我身体的节奏慢慢来,一个多月后,我的身体越来越适应劳动,效率也不断提高,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干得很愉快。

  不过村子里的人却对我非常不解,问我为什么会喜欢来种地,现在的年轻人进城打工后都害怕回农村干农活了。而且我回农村也不像电视里的一些大学生是通过搞农业来创业致富,这就使他们由不解而要轻视了。不过这一切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要没有人干涉我的自由。事实上,每当他们与我谈话的时候,往往是我的自由观点让他们无言辩驳。难道不是吗?我们为什么要跟人攀比而把自己逼得很累呢?有一个在大城市生活的亲戚也曾极力反对过我,说:“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追求金钱物质,社会还会发展吗?”糟糕的是,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最易使人迷惑,因为我们的繁荣社会似乎真的是建立在追名逐利的基础之上的。可是,这不是健康的社会,因为人成为工具,成为被物质奴役的奴隶,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世界需要的是人的社会,需要的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中体验到自由个性以及价值感归属感的社会,而非由人变工具组成的强大无聊的机器。一切应以人为本。

  然而,在农村的两年,我还是有种空虚的感觉,我仍然没有归属感。

  第一年我种了经济作物花椰菜与辣椒,过程与结果都使我郁闷,原因是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第二年我父亲决定回乡和我一起种植烟草。尽管我不大乐意,但还是勉强合作了一年,过程仍然是郁闷的。

  我心里很彷徨,我想要的归属感是什么呢?

  于是偶然间我接触了生态农业,这包括日本的自然农法和西方的朴门永续设计(Permaculture)。自然农法的不耕地不除草不施肥不打农药原则与我喜欢的道家回归自然的无为哲学吻合。而朴门的“照顾人,照顾地球,分享有余”的理念又给了人精神上的崇高感。因为现代工业化的农业已经成为污染地球环境的重要源头之一,化肥农药的广泛使用造成了土地的逐年贫瘠和河流水源的严重污染,规模化单一化的农作物种植方式也造成了许多物种的灭绝,这对土地来说是不可持续的,具有毁灭性的。比尔·莫里森在《永续栽培设计》中说:“人们对自然的迫害,就如同迫害自己一样。当我们只种植小麦时, 我们就成了生面团;如果只寻求金钱时,人们成了臭黄铜;而如我们一直停留在孩提时代的运动队伍时,我们则成了待填充的皮球。我们应谨防宗教、健康、农场或工厂的单一文化主义,如此将容易造成单调无聊的运行,并且将造成战争与权力的表张,因为单一文化主义事实上是空洞无力的。”大自然的生机与繁荣是建立在物种多样性的基础上的,人类社会也应该以自然为师。

  接下来我就开始去一些有机农场当志愿者学习,接触到这个行业的一些人与事。我也在一个刚刚建起的朴门实验基地呆了一个多月,学习到一些关于朴门的知识,但是,国内在生态农业这方面都是刚刚起步阶段,只有极少数人带着理想主义的信念在做,由于很难营利,困难与挫折都很多。而且,由于做生态农业是一个缓慢进展的过程——光让受污染的贫瘠土地恢复肥力就需要几年时间——所以能用心坚持的人就更少了。于是我想,我需要一个更深的动机去做,把我的精神追求与农业实践完全地结合在一起,从做事的过程中就感到满足与快乐,而不是要期待一个完满的结果才能满意,这样我才有源源不断的热情与动力创造生活。

  可是,由于从小到大的胆怯性格,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还在影响着我,使我不能勇敢果决地去行动。于是我想到了卢安克。几年前我就通过视频了解到他,并且深受鼓舞。其实,一个理想主义的行动者给人最深的影响还不在于他的行为之高尚,而是在于追求理想的他本身就给了人一个表率和证明,使人们发现,原本以为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理想主义事业是可以用真实行动来实现的,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一个明证,由此激发我们也用行动将自己的理想付诸实践。我想,世界需要不同的人们在不同的领域去治愈,任何领域都存在能改善这世界的方法,只要我们以真理的标准去认知和发现,从中自然能找到精神上的归属。我的存在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会以我自己的行为实践来探索我的归属,像卢安克说的,从自己的行动、感受和认识来发挥一些属于自己创作,以自己的探索经验带给别的人启示。只是目前,我仍有一半活在幻想的无力之中,所以我就希望能进一步认识真实的卢安克,与他做朋友——事实上我在心里早就觉得我们是朋友了——让这份真实感激发我更真实地在生活中创作。

梧清

如何找到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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